感觉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当我在初中看过 Kurt Cobain 的传记之后,我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存在主义危机,并且第一次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我有一种痛苦和快乐都无所谓的错觉,一切都会过去。我会死,关心和了解我的人也会一个个消失,自己本身就渺小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逐渐消失,就像沙滩上画出的本就模糊的心形印记,不过半天就被海浪海风抹平,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人类历史上所有活过的死去的几十亿人类,所有的痛苦和快乐,最终都会随着时间消失的干干净净。每个人的感情都被困在自己的大脑中,随着自己一起死去。我经常会想起契科夫《苦恼》里这么几句话:

……那种苦恼是广大无垠的。如果约纳的胸膛裂开,那种苦恼滚滚地涌出来,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可是话虽如此,它却是人们看不见的。这种苦恼竟包藏在这么一个渺小的躯壳里,就连白天打着火把也看不见……

随后我花了很多年试图找到这个答案,找到别人对存在的意义的看法。但终究都是徒劳:这似乎是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我们有很多哲学流派,有成千上万个不同的答案,但却没有从根本上能让所有人认同的结论。可能在某个平行宇宙里的人类有找到最终答案的好运气,但在我们这个世界里,人为什么活着还是一个开放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但没人知道终极答案是什么,或者说,没人知道对我来说合适的答案是什么。


直到现在我都不认为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与此同时我感觉它最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我感觉有很大可能我们的存在,连同这个世界,都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抱着“一切都没有意义”这样的想法活下去的话,又感觉过于消极。而且我逐渐开始认同,人生的意义就是每个人能真正相信的那个意义。它可以是做一个伟大的企业家,也可以是做一个被人喜欢的厨子。无论是什么样的理想,只要你真的相信并且坚持它,它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那么我能真正认同的那个意义呢?这几年,在很多事情之后,我逐渐把这个答案收敛到了一个比较稳定的结论上,那就是创造超出自己存在本身的意义。

在人类历史上所有存在过的几十亿人类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被遗忘了。很多人还活在人们的记忆中,尽管他们早已经被抽象成一个又一个的符号,成为超越他们存在本身的象征。更多的人在一些年头过后被遗忘,但是他们的创造却间接影响着很多人。这种创造,无论大小,就是我现在所想到的意义。

这种创造可以是文字,可以是思想,可以是音乐,也可以是雕塑或建筑。它可以是一个数学公式,也可以是一句简单的谚语。它可以是一个持续百年的庞大帝国,也可以是只在少数人中流传的反抗强权的传说。它可以是一种流传千年的哲学思想,也可以是让你远房侄女高考时候选到了一个好的专业。

这种创造有时候是自愿主动的,也有时候是被动甚至是无意识的。但在每种情况下,这种创造都超出了自己的存在本身,超出自己的感情和经验,变成更高级别的象征,对更多人有了影响。


伟大的创造是困难的,痛苦的,而且大部分时候是孤独的。这几乎是所有你能在历史书中找到的人,或者在当代有巨大成就的人身上能找到的共同点。他们的斗争是和自己的斗争,和人性中固有的缺陷的斗争,和欲望的斗争。伴随这种斗争的是无穷的痛苦,不断的挣扎,巨大的孤独,还有几乎无法被人理解的坚持。

这种体验无法用语言描述,无法用任何媒介向别人传达。一个经历了这种痛苦和孤独最终创造出自己满意作品的人,是无法把这个过程中自己的体验讲述给别人的——这就像给一个从来没有吃过辣的人用语言描述吃辣的感觉一样。语言是贫瘠的。只有自己亲身体验了这个过程,经历过无数不眠夜、无数孤独和挣扎,无数次想要放弃但是又还是重新站起来咬着牙往前走,最后终于达到自己想要的目标之后,才会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感觉。

但是归根结底,每个人都活在自己体验的牢笼中,只能体验到自己真正体验过的事情。我们有共情的能力,但却是那么有限。我们的想象力是那么贫瘠,以至于我们甚至无法准确回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情的感受。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这种感受其实没那么重要?比起没能努力达到自己理想的悔恨,痛苦和挣扎真的很重要吗?


所以假如这种痛苦真的没有那么重要,或者没有意义的话,那么为什么我要屈服于这种痛苦或者孤独,以换来更劣质版本的自己呢?如果我想要达到一个超越自己存在本身的目标,有什么可以阻拦我?欲望?懒惰?恐惧?孤独?羞耻?有可能是其中的一个,也有可能是所有,也有可能我本身就是一个不配自己理想的烂人。

我脑海里一直有一个自己的应有的形象。它不是尼采的“超人”,不是所谓的佛教的超脱或涅槃,不是基督教或其他任何宗教的圣人。它是我所有喜欢的仰慕的品质的集合,它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满意的自己。它就像是驱不掉的阴影一样一直在折磨着我。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你不够聪明,不够努力,不够冷静,不够坦诚,不够勇敢,不够善良,不够从容,不够自律。它让我痛苦和挣扎,让我自卑又羞耻。

《指环王》里的希优顿国王一生都觉得自己不配洛汗的王位,是“a lesser son of great sires(伟大先辈的平庸子孙)”。他最终率军援助刚铎,喊着“Death! Ride, ride to ruin and the world’s ending!” 冲向必死的战场,最终在战死前说道:“I go to my fathers. And even in their mighty company I shall not now be ashamed.(我将和列祖列宗重聚了。即使在伟大的先王面前,我也不会感到羞愧了。)”

这是我整个《指环王》最喜欢的场景,其中一个原因是我也总是为自己感到羞愧,但它不是来自于我的先辈,而是来自于我自己,还有我想象中的所喜欢的和仰慕的那些品质。我没有经历过这种满足的感觉,只能想象这种时刻会多么平静和快乐,会让我觉得之前的一切最终都是值得的。

我就想,我活着的意义,就是追求这种平静:创造出超出我存在本身的东西,让我在死后,在一切都过去之后,在我和其他所有我仰慕的、同样挣扎和痛苦过的人相遇的时候,我不再会感到羞耻。

至少我现在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