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写于2019 / 09 /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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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广播上又一次滚动播放新一轮集体幻觉期注意事项的时候,她依然坐在我旁边,两手空空剥着橘子。
我们是在市中心的慢性幻觉互助小组遇见的,那时新时期才刚开始不久。当时我们都还很清醒,对这种群体治疗不抱有什么希望。那个时候,因为没人能搞清楚幻觉症到底是什么,慢性幻觉互助小组就和其他所有小组一样,人们在那里团团坐围成一圈,互相倾诉,一同感伤,用随便什么别人身上的故事浇灌自己的伤口,向任何管用的偏方跪拜乞求厄运不再降临。
没用,她这么认为,我也是,我们很快聊到了一起。她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和我一样,她也喜欢吃土豆片夹馍,喜欢看着星空发呆,讨厌一切都是向上的综艺,讨厌这个浮躁社会里的假面,讨厌自欺欺人的互助小组。我们各种兴趣都很合得来。交往之后我们的感情升温很快,不久她便搬过来一起住了。
在那之后我们没有一分钟不在一起,连我去卫生间她也会跟着我一起去。我们每天赖到中午才会起床。午饭过后,她会枕到我的腿上晒着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无所事事地和我讲着那些在互助室听到的稀奇古怪的幻觉。有时候我们会一起看库布里克和安德森,一起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缪和纳博科夫,她平时看起来傻傻的,却在很多事情上想得很深刻。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原本从不合群的两个人在一起却融合得像一个人一样。
当然这些都是“罗蕾莱”之前的事情了。广播开始报道“罗蕾莱”爆发之后的一周内,全市一大半的人有了中度以上幻觉的症状,自伤和他伤率比过去一个世纪内的最高值还要高出三十多倍。市内所有学校和企业被迫关停,公共交通和所有机动车辆都被禁止运行,一切买卖活动也因纠纷过多而被禁止。电视和广播都在号召人们呆在家里不要出门,市政机器人和保安机器人负责实地监督和处罚。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由市应急办集中管理,并且由救援物资机器人送往各家各户。
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出过门。但是很显然,“罗蕾莱”还是对她有了很大的影响。在社区发出紧急通知之后的第二天清晨,她淌着泪着对衣架讲了很久自己的往事,不断抹眼泪的衣袖已经可以拧出水来。当讲到和我相遇的时候,她终于累得趴在地上昏睡了过去。我本应该给她打一针镇定剂,再用应急免伤带固定住她,但那些我从未听她讲过的故事让我动弹不得:小时候因家庭暴力离家出走而被警察猥亵,忍受恶劣的环境努力打工,攒够上大学的费用,和我相遇并且努力忘记自己阴暗的过去。我被这些往事震惊到,靠在她身上瘫坐到傍晚。她醒过来问我为什么这样坐在地上,我摇摇头说没事你刚才睡过去了。
在第五天的时候,她误以为我是她产生的幻觉,让她深爱又沉沦,于是在某个瞬间拿起厨房的菜刀向毫无防备的我砍来。我右小臂被划伤,只好急忙用左手控制住她挥舞着刀的手。我们缠在一起摔倒在地上的时候,她骤然清醒了过来,赶忙拿来急救箱边哭着道歉边给我包扎。我开玩笑说看来我以后要把镇定剂随身带在身上了,她哭得更厉害了。在那之后家里所有的刀具都被她扔到了窗外。
第十天之后她就很少清醒过来了,大部分时间都沉迷在自己的幻觉中。当她的幻觉太强烈有时候我也会被影响到。有一次我们一起变成了玩家在魔兽世界里和敌人肉搏了大半天。对方太强大了,身披坚硬又锋利的铠甲,带有随机释放220伏电压的危险技能。就在快要战死的时候,我微弱地感觉到这可能不是真的,于是挣扎着从兜里摸出了镇定剂在最后一刻给我们两人注射了进去。清醒后我们发现自己衣衫褴褛,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和淤青,我们的胳膊都渗着血,房间里一片狼藉,所谓的敌人只是家里的电视机。我们两个人看着房间愣了很久。
正
当她对着空气一个人安安静静剥橘子的时候,我终于有机会仔细听广播里关于集体幻觉的最新报道。集体幻觉是由多个很强的个体幻觉互相传染而爆发的,长期处于重症区会让正常人也变成致幻原。而我们的小区由于被检测出有一例极强的致幻原而被归为全市最严重的重症区。我想我们应该就是这样被传染的,带她离开小区会让病情好转一些。广播里提到北郊有个大型轻度集体幻觉患者安置营,经过自动仪器检查的人可以暂时在那里避难。安置营里会有更好的医疗设备和精神镇定仪器,不会有大型重度幻觉的产生。我想,就是这里了。
离开并不是个容易的决定,尤其是在集体幻觉爆发并且带着一个重症病人的时候。步行去往北郊大概会需要两天多,食物和水倒不用发愁,把定位芯片装在身上就可以让救援机器人持续送来必需品。麻烦的是如何带着一个经常会陷入重度幻觉的患者避开遍布全城的安保机器人网络。即使最大剂量的镇定剂只能让她保持片刻的清醒,更糟的是如果遇见安保机器人来不及躲避的话,很可能会被电晕送去无人看守所,之后几十年就只能在高墙中生活了。
思来想去,我还是趁她认真咀嚼橘子的时候把她仔仔细细用免伤带捆了起来,还在背后打了三个死结以确认牢固。她转头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有办法了。我给自己胳膊装上自动注射器,定时给自己注射镇定剂以保持清醒。但是长时间的镇定剂注射的副作用也很明显,人们会更接受虚无并且放弃一切主动决定的机会。关于这个我并不在意,她的存在可以让我的意志在任何时候都如钢铁一般坚定。我拉着带子的另一头,走到门口去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我想这大门的意志终究也是钢铁做成的。
我用力撞了撞,这并没有任何作用,除了让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变得越来越虚弱之外。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一个重要的事情:救援机器人似乎已经很多天没有来送物资了,而我们也因为疲于应对她愈演愈烈的发病症状,好几天没有真正吃过东西。
他们这群狗官放弃我们这个小区,还把所有的门都封死了,要活活饿死我们,我说,这也叫管控吗,这叫谋杀。她还在吃幻觉中的橘子,听到我说话后转过来,笑了笑说不要生气了我给你剥橘子吃吧。我摇摇头,说你先吃吧,我得抓紧想办法让咱们俩出去。
我看了看窗外,把家里四处散落的床单和被罩拧成一股绳从窗户上放下去,三层楼高,所有的床单连在一起长度刚好。我把她背上并且用免伤带固定在我身上。你变轻了好多啊,我说,你抱紧我。然后我便抓着床单从窗户小心翼翼翻出去。镇定剂的一个副作用是让人思维缓慢,最直接的证明就是我忘记了经过这么久的幻觉期,我的双手已经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我径直从窗台倒向楼下,而镇定剂的另一个副作用让我坦然看着身旁她已经摔得稀巴烂的身体,一口气把剩下所有的镇定剂注射到我的体内,让我和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疲惫和疼痛使我来不及感受内心的痛苦,我有的只是平静。意识逐渐离我远去,耀眼的太阳和明晃晃的大楼也变得模糊。一眨眼的功夫,这光亮竟变成了家里天花板上的小吊灯。我突然清醒了一些,抬起头挣扎着看了看依然狼藉的房间。免伤带缠满了各种破损了的家具,食物散落在各个角落,救援机器人被捆在窗户的安全网上,还在滴滴滴滴地响着。我感觉到头痛欲裂,把视线转到自己背后,发现一个大大的白色抱枕被五花大绑,上面用醒目的红色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罗蕾莱。